我母親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反感“中老年服裝專柜”。人家明明是體貼關懷的姿態,知道你中老年了,身材比例自由過度地發展,已經難以接受尋常腰身和鮮嫩色彩的制約,就特意讓衣服的形狀顏色來適應你,卻有一些人,如我母親之流,偏不領情。她寧愿少穿幾件,創造困難去挑挑揀揀,也拒絕享受這種敬老之舉。
人在變老的過程中,總是充滿和現實之間連續不斷的妥協。可是,妥協總歸是無奈的、壓抑的、不愉快的。我已明白看見乃至親身感受到種種妥協間的掙扎,那絕不會是手起槌落的痛快買賣,而是不停討價還價的艱巨談判。
“老年專座”設在公共汽車上,我都見識過昂然拒坐的爺爺奶奶,說:“我只有幾站路,站得動,沒關系!”這種專座設到服裝店,想必抗拒的絕不止我家老母一個人。
衣服是女人的另一張臉面。據說一個女人一輩子光是花在挑選出門時穿什么衣服上的時間加起來就接近兩年,那等于是條會說會走的小性命啦。這條小性命令女人寶貝到死,絕不肯虧待半分。在這件事上,女人和時間的談判大有生命不息、談判不止的勁頭。要談得結局美滿而且風度優雅,既傷腦筋又有學問,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樣式和尺寸且不去說了,光是“顏色”這一條款,要心甘情愿地落筆簽署,就大費周章。人到熟年,尤其是女人,其實格外需要一點艷色的撫慰和提點的,比如紅色。世上最具依戀感的紅色,來自于夕陽,真正戀慕紅色的年紀,不是自身已足夠爛漫的青春。
但紅色真的是極難穿著的顏色。那種明艷的大紅,只宜用作滾金軟緞,櫻桃紅太挑逗,玫瑰紅太性感,洋紅太肉,鐵銹紅太硬,紫紅又有點太寂寞了,小公主式的粉紅更不用提。想來想去,只有酒紅才對。
這一層酒紅,不能尚在瓶中,那樣分量太足,用力過度,太像濃重的驚嘆號。應該只是杯中一握,傾灑得恰如其分,不滿不欠,散發著紅葡萄釀造之后的年月成色,明亮而不刺目,恰如微醺,不至于爛醉,卻保留著一絲奢靡的感覺。這種殘留于私念中的酒色,恐怕是女人一生也不肯放棄的一點血性,想拿著去和人生完成一次圓滿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