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窩的水洗過阿哥的臉盤喲,黑風嶺的月光舔過我的酒碗;大妹子你的笑啰,把火塘邊大哥的眼眶裝滿;明早你看不到哥翻過那道關,就在太陽落坡的埡口把我喚……”
一個馬幫家族的趕馬調子,從曾祖父、爺爺那兒一直唱下來,然后被父親如癡如醉地帶到我兒時的火塘邊,裹著烈酒的氣息灌進我耳朵里。早年在霧坪水庫當民工的父親,鬼使神差地接過了祖上的趕馬鞭,成為最后一代地地道道的“馬鍋頭”。4年的山野生活,父親磨練得膽大喉嚨粗。趕馬途中,夜宿墳地,晨飲松露,篝火驅狼,山歌壯行。小涼山東南麓的莽嶺大壑,鍛造了父親剛硬的青壯時代。這種成長印記,使父親對我的鞭策也打上了烙印。
父親嗜酒,且喜烈酒。勞作后的黃昏,液態的山岡馱著暮色包圍過來,一貫沉默的父親那巖石般冷硬的臉壁,便綻開山茶花一樣的容光。院子里坐著父親,擺著酒碗,旁邊偎依著聽故事的我。父親窖藏的故事,都與家譜上的男人有關。在父親眼里,家譜是歲月深處的一棵大樹,樹上滿掛的果子,值得子孫高舉魂魄去采摘。父親所能講的故事,年代最遠的是曾祖父單槍匹馬去匪寨,說服那個令人談之色變的土匪頭子。又講到爺爺開馬店接待鹽邊葛土司家馬幫,二爺夜走滇西為軍閥運送鴉片栽跟頭,落腳緬甸格薩土司家的故事時,父親酒喝得特別大口,舉碗的架勢豪邁奔放,咽酒的喉嚨咕咕作響,好像要把映到酒碗里的一彎月亮全部吞進肚中,似在為自己不能躍馬平川大展身手而抱憾連連。故事再講到父親自己時,父親又流露出云南漢子所具有的謙遜,只說是腳桿丈量大山,手掌馬鞭,沒啥龍門陣可擺;要擺也就是那次在霧坪工地碰上幾個吃野菌中毒的民工,當即卸下馬馱子上的洋芋和鹽巴,把中毒民工捆在馬背上連夜送下山來搶救,保住了他們的命。
母親總說父親的殼子是陳芝麻爛谷子,我卻聽不完,聽不厭,直到長大。父親故事里的那碗酒,那碗酒里的故事,拉近了父與子的心。許多個講故事的夜晚,月亮從父親酒碗里升起來又落下去,院子里的時光悠悠游走而悄然無息,父親酒碗里的起起落落也渾然不知。告別盛年的父親,豪邁地舉起酒碗的日子少了,那些故事也不再從酒碗里升起來。父親還是那個巖石般沉默的父親,嘴上叼著煙火,翻閱二十四節氣里一鏵鏵閃耀汗水光澤的泥土。
那年我被迫離開麗江城,潦草地結束了城市人的生活,去一個山鄉教書,一去就是10年。不知不覺,我已遠離了藝術和寫作,泯然一村夫。回家的日子少了,與父親的交流也少了,但父親顯然從我的眼神里讀到一種頹然的氣息。有一次回家,父親把我叫到院子里坐下,月色正好,父親倒上兩碗酒,向我遞過來。那夜的清風悠悠拂過月色彌漫的小院,我突然看見酒碗里晃動著晶瑩的光,像一面鏡子,又像是20年前那一輪輪依傍著豪壯故事的月,忽閃忽閃的像是往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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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華夏酒報p;
那次回學校后我再也沒有消遣山雀般瑣碎的日子,重新打起精神拿出荒疏已久的筆和稿紙,找到了一種游弋在文字里的生活。沒過兩年,我憑借在報刊上發表的一摞文章產生的一點影響,走出了大山,進了一所縣城高中工作。新的生活環境激發了我更大的熱情,我的創作激情像山茶花一樣盛開,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但給我帶來了生活的動力和希望。我把父親接到還算漂亮的縣城新居住幾天,打算讓他適應后就把他和母親都接到城里生活。父親來城里呆了一天就開始坐立不安,念叨著第二天就要回老家。晚上我倒了一碗從鄉下買來的包谷酒給父親喝,父親望著窗外林立的高樓,說年輕時在霧坪能聽到十里外豹子的咳嗽,今天在城里滿耳嗡嗡聲,連自己說了什么都聽不清。父親的酒沒喝完就去睡了,片刻就在臥室里發出了鼾聲。我輕輕替父親掩上門,掩門時看了一眼父親側臥的背影,心想,他的輝煌往事大概還在夢中的酒碗里晃動,像一輪明月乘著歌聲遠去。我呢,我又怎樣將那豪邁的故事講給兒子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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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周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