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伏特加”這三個字,就像我喜歡俄羅斯文學,喜歡俄語那種翹翹的鼻音。
伏爾加河,白樺樹,三套車。俄羅斯留給我無限的想象。上世紀50年代后期,大舅舅準備留蘇,一場肺結核消解了他的雄心,但外婆家因此留下了前蘇聯小說。十年后,我的寂寞閱讀就是從《牛氓》延伸到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
在俄羅斯,沒有伏特加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伏特加是男人氣概,是俄國的歷史,也是戰神之酒。在哥薩克,古老的軍人傳統是:出征前一定在軍刀上放上酒杯和伏特加,表達視死如歸、得勝凱旋的決心。而在二戰時,1942年斯大林發布第2507號命令:向前線士兵每天提供100克伏特加。更有專家稱:二戰攻打柏林時蘇聯紅軍的核心戰斗力是:1.喀秋莎火箭;2.伏特加。
“血維系人的肉體,酒支撐精神”。生動而深刻地刻畫了俄羅斯那有沖勁、不服輸、關鍵時刻燃燒自己的民族性格。
也許,是物理原因。廣袤冬季,攝氏零下40度。陰霾,郁悶,漫漫長夜,靠什么提亮精神,溫暖身心?
所以伏特加的契入,就是內心的需要了。荒涼世界,只能靠燃燒內界的熱烈。如火如荼,銘諸肺腑,相依為命,以此產生的莫逆感和依賴感。
一直有浪漫想法,想乘火車去西伯利亞,體驗漫長暴風雪的單調和豐厚。
也許,寒冷的季節適合等待,只能等待。或者說更考驗一個民族的耐心。一直非常喜歡西蒙諾夫那首在保衛列寧格勒、斯大林格勒傳誦一時的詩《等著我吧》: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勾起你的憂傷滿懷/等到那大雪紛飛/等到那酷暑難捱/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縱然愛子與慈母認為/我已不在人間/縱然朋友們等得厭倦/在爐火旁圍坐/啜飲苦酒,把亡靈追念/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那沒有等下去的人怎么會理解/只因了你的苦苦等待/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我是怎樣死里逃生的/全因為你與別人不一樣的/苦苦地等待。
我也有等待情結。我不知道,是這首詩深刻影響了我,還是等待本身契合了我骨子的消極浪漫主義與被動傾向。不知等什么,卻還是在等,沒有具體目標,卻還是在等。歲月漸行漸遠,還是在等。等什么?為什么人什么事?是茫然的,卻還在等。我喜歡等待里面的忠誠性。就像我其實并不了解俄羅斯,但并不影響我的喜歡。
伏特加是烈酒。我不懂酒,但我欣賞酒性帶來的那種性情。性情就是詩性。
就像我喜歡的東西,其實都是我并不了解的。
我固執地以為,一個人的性格里是需要一點“烈性”的,哪怕是女人。古代對女子最高褒揚是“烈女子”。“烈”不是暴力,而是某種堅持。那種堅持到底,那種“把牢底坐穿”的固守。堅持性就是忠誠性。而這些,恰恰是力量感的來源。
或者說,是骨頭里的鈣質是精神的高度,是性格深處的力量感。
我個人認為,一個人在關鍵時刻是做烈士還是叛徒,其實也有人格沉淀。太靈活,“識時務為俊杰”的人,不適合做烈士。這也是我們為什么喜歡王寶強喜歡麥兜的原因。越是時代飛躍,越是喜歡那些沉底的東西。
一根筋就是一股勁。
正是這種內在的烈性、韌性和爆發力,俄羅斯民族才會譜寫出像保衛斯大林格勒、列寧格勒那樣壯麗的戰爭史詩,把那種艱苦卓絕的日日夜夜里的堅守,撼動得波瀾壯闊,地動山搖,成為扭轉二戰基本格局的銅墻鐵壁。
酒性釀造民族性:也許,伏特加的強烈、豪放而憂郁,正契合著俄羅斯民族性矛盾體。一方面是烈度,是激情,火一樣燃燒。一方面,又是遲鈍,安靜。安靜到懶惰。一方面是積極浪漫主義,一方面是消極浪漫主義。我以為浪漫主義是俄羅斯民族的本質部分,正因為這種浪漫氣質,才使俄羅斯人與伏特加不謀而合,咬合緊密。所以,也才會有芭蕾這樣極度想象力與華麗感、貴族性的舞蹈,才會有當時世界最好的莫斯科大劇院,才會出現即使在經濟蕭條時期,人們依舊盛裝排隊聽歌劇,看芭蕾,享受音樂盛況。
事情總是這樣,相反的東西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極端就是補償。
順便說一句。俄羅斯的三大特點是:1.伏特加;2.芭蕾;3.北極熊。一個是濃郁(性情);一個是童話般的幻想感;一個是笨拙(行動)。三者疊加,也許,就是俄羅斯民族的集合體。相貌特征也是如此,看起來是木木的遲緩遲滯甚至冷漠,但永遠你不知道這北極熊會在什么時候突然躍身一跳,一下子跑在世界的前端。爆發力是不可估量的,也是不可捉摸的。
就像那種忍受了漫長的等待,忍受了難忍的單調、寂寞、孤獨甚至將信將疑、若即若離,最終還是咬著牙、噬著血堅持下來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其實人也似酒,劣酒愈陳愈酸,良酒則愈陳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