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洛陽王府井出來,在中州路上等9路車。已經(jīng)是二月了,依舊寒風(fēng)凜冽,春天也依舊和街頭模糊的行人一樣躲在厚厚的羽絨服里。心里,寂寞得渴盼花開。
空氣中有稚嫩的聲音在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句子,我知道下邊該是“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了。淡淡的童音唱出了離愁,幽美的歌詞寫出了別緒,聽起來讓人百感交集,剎那間,郁積在心頭一冬的苦澀和迷茫,仿佛委屈的小孩見到了媽媽,淚水止不住的滑落。
這些年為生計四處漂泊,再苦再疼,我從不曾流過淚,卻在弘一法師的《送別》里潸然淚下。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霄別夢寒。”
弘一法師的這首詞創(chuàng)作于上個世紀的1914年,一經(jīng)問世,立即風(fēng)靡海外,百多年來傳唱不絕,電影名著《早春二月》和《城南舊事》等,選它作插曲或主題歌。記不清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什么時候了,但絕對是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輕狂年代。把歌詞工整地抄在日記本里,陶醉于那芳草碧連天的三月煙花里,不知道天之崖該是怎樣的一種生離死別,不知道海之角該是怎樣的一種絕望無奈。青春是那弱水三千瓢,飲不盡;青春是那錦瑟五十弦,彈不完。死都不能相信,知心的朋友會象樹葉一樣的飄落,人生的豪情僅僅盛在一杯酒里?!耙粔貪峋票M余歡”讓人憔悴的要死,難道快樂會象兜里的鈔票,也有用盡的時候?
曾經(jīng)看到一張照片是德克薩斯州的一戶人家,他們必須進行一場遷移。5個孩子茫然地看著前方,旁邊是無助的女人,男人則心事重重地靠在一輛破舊的馬車上。一家人的身后,是芳草連天、茫無邊際的草原……
一輛破舊的馬車能把一家人載到幸福的遠方嗎?女人不知道,孩子們不知道,男人也不知道。
盡管男人心事重重,和女人、兒子一樣茫然無措,但這輛生活的馬車卻必須有男人來趕。男人是一家人心中最最堅實的依靠,他別無選擇。
弘一法師一介“高頭白馬萬兩金”的富家子弟,詩詞歌賦無所不通,進出衣香鬢影之間,風(fēng)流瀟灑,留學(xué)歸國后又為人師,創(chuàng)一時風(fēng)氣之先,不知何以會選擇晨鐘暮鼓、青燈黃卷的佛門生涯?弘一法師令人高山仰止,這樁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界、哲學(xué)界的“公案”自有大家們?nèi)ソ馕?,凡夫俗子如我者只在乎庸常普通的幸福,?jù)說他有兩個美麗的妻子,聞得他遁文章來源中國酒業(yè)新聞網(wǎng)入空門,哭作淚人,跪地求其還俗,但弘一法師心意已絕。
想起南宋詞人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少年、壯年、暮年三次聽雨,從少年的羅帳燈昏到壯年的西風(fēng)雁斷,到暮年的華發(fā)霜鬢,人生的苦辣酸甜盡在其中了。明人張潮在《幽夢影》里也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我們這些蕓蕓眾生一輩子孜孜以求的幸福,在弘一法師的眼里究竟會是什么呢?難道真的是浮云過眼,了無痕跡?難道真的雪地飛鴻,不記東西?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弘一法師如果真的能作到了無牽掛,徹底放下,何以會說出“今宵別夢寒”這樣催心折骨的句子,何以會在臨終前書下“悲欣交集”的絕筆?
一些學(xué)者說,弘一法師 “悲欣交集”四字有兩層意思,一是欣喜自己終于能夠解脫,一是悲憫眾生的苦惱。如果真是這樣,弘一法師未免也特自私了,“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可以印證第一層意思,因為真正傷心之人才會有此傷心之語,但說弘一法師悲憫眾生的苦惱就有拔高之嫌了,拋棄兩位妻子,一意遁入空門,弘一法師真的是心如鋼鐵,既沒有進到一個男人的家庭責(zé)任,也看不出對自己兩位妻子有半點“悲憫”的味道。大丈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能齊家,更何談對眾生的“悲憫”。大男人你就打一片江山,小男人你就養(yǎng)家糊口,生活的馬車卻必須有男人來趕,你別無選擇。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在早春古都的街頭,在浮華的背后,一個男人傷痕累累的心,在“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童音里悵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