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應該說飲,或喝。然而南方人都叫吃。古詩中有“吃茶”,那么酒也不妨稱吃。說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幾種情境:
二十多歲時,我在日本結識了一個留學生,崇明人黃涵秋。此人愛吃酒,富有閑情逸致,我二人常常共飲。一日,我們到江之島去游玩。這島臨海的一面,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陰如蓋,中間設著許多矮榻,榻上鋪著紅氈毯。
我們兩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紅帶的女子來招待。“兩瓶正宗,兩個壺燒”。正宗是日本的黃酒,壺燒是這里的名菜。壺燒是一種大螺螄,約有拳頭來大,殼上生許多刺,把刺修整一下,可以擺平,像三足鼎一樣。取出肉來切碎,加入醬油等調味品,煮熟,就用這殼作為器皿。這器皿像一把壺,所以名為壺燒。其味甚鮮,確是佐酒佳品。
我和老黃在江之島吃壺燒酒,三杯入口,萬慮皆消。但覺心曠神怡,仿佛
文章來源華夏酒報身在仙境。
又有一種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對手還是老黃,地點卻在上海城隍廟里。這里有一家素菜館,叫做春風松月樓,百年老店,名聞遐邇。我和老黃都在上海當教師,每逢閑暇,便相約去吃素酒。我們的吃法很經(jīng)濟:兩斤酒,兩碗“過澆面”,一碗冬菇,一碗十景。
所謂過澆,就是澆頭不澆在面上,而另盛在碗里,作為酒菜。等到酒吃好了,才要面底子來當飯吃,人們常喊作“過橋面”。我們常常去吃,后來那堂倌熟悉了,看見我們進去,就叫“過橋客人來了,請坐請坐!”現(xiàn)在,老黃早已作古,這素菜館也改頭換面,不可復識了。
另有一種情境,則見于患難之中。那年日本侵略中國,石門灣淪陷,我們一家老幼九人逃到杭州,轉桐廬,在城外河頭上租屋而居。那屋主姓盛,兄弟四人。我們租住老三的屋子,隔壁就是老大,名叫寶函。他有一個孫子,名叫貞謙,約十七八歲,酷愛讀書,常常來向我請教問題,因此寶函也和我要好,常常邀我到他家去坐。
這老翁年約六十多歲,身體很健康,常常坐在一只小桌旁邊的圓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請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站起身來,揭開鼓凳的蓋,拿出一把大酒壺來,在桌上的杯子里滿滿地斟了兩盅;又向鼓凳里摸出一把花生米來,就和我對酌。他的鼓凳里裝著棉絮,酒壺裹在棉絮里,可以保暖,斟出來的兩碗黃酒,熱氣騰騰。酒是自家釀的,色香味都上等。我們就用花生米下酒,一面閑談。
談的大都是關于他的孫子貞謙的事。他只有這一個孫子,很疼愛他。說“這小人一天到晚望書,身體不好……”我用空話安慰他,騙他酒吃。騙得太多不好意思,準備后來報謝他。但我們住在河頭上不到一個月,杭州淪陷,我們匆匆離去,終于沒有報謝他的酒惠。現(xiàn)在,這老翁不知是否在世,貞謙已入中年。
最后一種情境,見于杭州西湖之畔。那時我僦居在西湖招賢寺隔壁的小平屋里,家居多暇,則閑坐在湖邊石凳上欣賞湖光山色。每見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邊垂釣。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釣得三四只大蝦,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里,起身走了。我問他:“何不再釣幾只?”他笑著回答說:“下酒夠了。”我跟他去,見他走進岳墳旁邊的一家酒店里。我就在他旁邊的桌上坐下,叫酒保來一斤酒,一盤花生米。他也叫一斤酒,卻不叫菜,取出瓶子來,用釣絲縛住了這三四只蝦,拿到酒保燙酒的開水里去一浸,不久取出,蝦已經(jīng)變成紅色了。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醬油,就用蝦下酒。我看他吃菜很省,一只蝦要吃很久,由此可知此人是個酒徒。我被他引起酒興,也常跟他到岳墳去吃酒。彼此相熟了,但不問姓名。我們都獨酌無伴,就相與交談。他知道我住在這里,問我何不釣蝦。我說我不愛此物。
有一次,夏天,我?guī)Я松茸尤コ跃啤K杩次业纳茸樱吹搅宋业拿郑泽@地叫道:“啊!我有眼不識泰山!”于是敘述他曾經(jīng)讀過我的隨筆和漫畫,說了許多仰慕的話。我也請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名字現(xiàn)已忘記,是在湖濱旅館門口擺刻字攤的。下午收了攤,常到里西湖來釣蝦吃酒。此人自得其樂,甚可贊佩。可惜不久我就離開杭州,遠游他方,不再遇見這釣蝦的酒徒了。
寫這篇瑣記時,我久病初愈,酒戒又開。回想上述情景,酒興頓添。正是:“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淺。”
(本文節(jié)選自豐子愷先生《文化名家談酒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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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車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