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那個夏天,揚州城風聲鶴唳。地震的陰影像一條蛇纏繞在城市的軀體上。
和其它擠在避震棚里的人相比,朱立橫的心懸得更高。孩子出生46天,嗷嗷待哺,手上的閑錢已被防震折騰得精光,想給孩子買好吃的都拿不出錢來。
無奈之下,朱立橫摸著黑回到丁家灣的舊屋,想再翻點值錢的東西出來變賣。父輩變賣家產度日的頹敗氣息浸淫了朱立橫的童年,無形中他似乎也是被“傳染”了。手頭緊時變賣家產,是朱家一條不成文的“傳統”。
至今已經無法查出朱家祖上到底是什么樣的富貴家族,也無法估算究竟還有多少珍寶從朱家流失。只是那個閑時歪在江都曹王花園村老宅煙塌上吞云吐霧,忙時乘船漂泊大江南北收集瓷瓶瓦罐的朱家先人,成為朱立橫心中一團揮之不去的宿命之影。
父輩除了給朱立橫留下戶口簿“成分”欄內一個“地主”的標簽外,沒有什么東西。到朱立橫這一代,曾經富貴的朱家所剩無幾。朱立橫打量著破屋里一地狼籍,神情落寞,這個家還有什么好賣的?
夜幕中星光一閃,他突然想起了年邁的老母私藏在床板底下的那只梅瓶——那只用棉褲扎得緊緊,栓在獨輪車上從江都朱家老宅一路顛沛流離到揚州的白龍梅瓶。“與其地震里震壞了,倒不如賣了,還能給孩子吃口飯。”朱立橫的思維那一剎那間簡單得像根單弦兒,只能扯出一聲急切的聒噪。
數日后,埂子街揚州文物商店門前一個年輕人閃爍不定的身影格外落寞,朱立橫抱著白龍梅瓶來了。1976年,農歷丙辰,龍年,在朱家秘藏數百年的白龍梅瓶悄然現身。
文物商店眼力最好的店員藍福華從柜臺內探身望了望門外的年輕人,沒有吱聲。他續上一杯茶,隨手拿起雞毛撣子側身輕撣古董架上一只粉彩鏤空轉心瓶,不動聲色——寶貝,昨日剛收上來的寶貝。
1976年的文物商店,門庭有些冷落,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在網羅民間遺珍時“探囊取物”般的自信。那個年代文物商店更像一個馬力強勁的吸塵器,讓那些漂浮在亂世里的塵埃無處逃遁。
那些塵埃便是在斗換星移的社會變遷中角色顛覆的家族,地主、富商、沒落貴族……文物商店是數十載水火洗禮后仍有些家底的人家,變賣家當度日的唯一合法去處。
“我父親當年因為偷賣東西坐過牢。”因為這段前車之鑒,朱立橫還是首選把手里的家當賣給公家。他知道倒給走街串戶的“別寶猴子”可能會有更高價錢,可他不敢。
牙一咬,朱立橫跨步走進文物商店,藍福華起身笑臉相迎。
兩個陌生人圍著那只通體霽藍白龍舞爪的梅瓶旁面面相覷。朱立橫眼如銅鈴,暗暗咽著口水。藍福華雙眉微皺,仔細咂摸著這瓶子的精妙。兩人仿佛一下子都跌進了遙遠的蒼茫,渾渾噩噩地不知該從哪個朝代爬上歷史長河的堤岸。藍福華也在古玩界摸爬滾打幾十年了,但他真還沒見過這種玩意。
朱立橫開價三十塊錢,這瓶子怎么著也得值他一個月的工資!藍福華不肯,只出十六塊,按他的判斷,這瓶子好是好,也頂多是個雍正瓷吧。朱立橫鼓著勇氣說再加兩塊錢,藍福華一笑:十八好數字,成交吧。
只一個回合,白龍梅瓶以十八塊錢的身價結束了它在朱家的歷史。
因為戶口簿上寫著“地主”二字朱立橫根本不敢抬起頭來,要個高價——賣就賣了吧。“地主”這方“黔印”活生生把朱立橫心中殘存的奢望逼退。
拿著賣瓶的十八塊錢,朱立橫給孩子買了好吃的,又買了米,山窮水盡的生活頓時柳暗花明。
可在得知兒子十八塊錢把白龍梅瓶賣掉之后,朱立橫的老母親當即就呆住了,恍過神來后,她只罵了兒子一句話:“討債鬼啊,這個瓶子當初人家出十八石米我都沒賣。”十八石米,市值一千八百塊。
■國寶傳世
一千八百塊錢沒賣的白龍梅瓶十八塊錢就送出去了——朱立橫做夢也沒有想到拮據老母囤積的梅瓶竟是這么值錢,賤賣不得。當日的追悔也許早已定格成像,永遠地掖在朱立橫的內心深處。朱立橫不知,白龍梅瓶的“噩夢”并沒有就此罷休,百倍的陰錯陽差似乎還顯示不出人世的無常。
時光流逝,一晃十年過去,十年時間幾乎已把朱立橫心上的疙瘩弭平。大亂之年出生的孩子茁壯成長,朱立橫學了一門做菜的手藝,親朋好友有個紅白喜事都請朱立橫幫忙。白天上班,晚上忙菜,朱立橫的生活忙碌充實,波瀾不驚。1981年母親去世,白龍梅瓶的影子也仿佛跟著守衛它半輩子的老人遠去。
可1986年,白龍梅瓶那鬼魅一樣的靛藍身影還是回來,再回到朱立橫眼前時,那只他曾經抱在懷里到文物商店十八塊錢賣掉的瓶子,已然被印到一人高的畫軸上懸于文物商店內。朱立橫搖頭長嘆,避之不及。
或許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要把白龍梅瓶和曾經的主人朱立橫拉到一起無言對視,讓白龍梅瓶這段傳奇身世不至湮滅。
朱立橫到一位朋友哥哥家做菜,朋友的哥哥是揚州博物館的資料員,家里有本畫冊。朋友翻到國寶白龍梅瓶那一頁,不禁大驚:這瓶子不是某人家的嗎?
彼時博物館正副館長正好都來赴宴,當即喊來朱立橫對質當日賣寶細節,何處交易?何時出手?何人經手……他們也似乎在尋找那個傳奇的“賣寶人”,因為他們早已知道這個以十八塊錢收回來的瓶子如今的價值,瓶子背后的故事早吊足了白龍梅瓶價值知情人的胃口。
白龍梅瓶究竟值多少錢?清湯寡水的晚餐上,博物館的人給朱立橫打了一個誘人的比喻:跟你享福的話要喝茅臺。可能你可以一個人發一部轎車給我們。
清燈之下,朱立橫把這一切告訴自己的老婆,老婆罵他:你怎么十八塊錢把它賣掉呢?朱立橫回一句:你不是跟我哭的嗎?吃不飽。老婆也追悔:不跟他鬧,是不可能賣的。那一夜兩人相擁而泣。
元·霽藍釉白龍梅瓶,這一件被揚州文物商店以十八元低價從民間購得,初判為雍正瓷被閑拋在古董架上的寶貝,終于在一天,被故宮博物院中國陶瓷鑒定專家馮先銘先生偶然一瞥間發現,并認定為國寶級稀世文物。
目前此稀世梅瓶存世三件,另兩件分別收藏在北京頤和園和巴黎吉美博物館,揚州的最大保存最完好。香港著名收藏家徐展堂先生在揚州曾調侃,愿出三億來買它!
十八塊,一千八百塊文章來源中國酒業新聞網——三個億,白龍梅瓶從床板底直越上白云巔。
■身世湮滅
2006年的這個夏季,似乎也像30年前一樣悶熱。朱立橫略帶疲憊的眼睛間或一瞥,望望窗外。30年前揚州的那場“地震”不過是場預演,未掉一瓦,未損一磚。而眼前的殘櫞斷壁倒像是地震過后的廢墟。
“拆遷!”朱立橫淡淡地解釋:“馬上也快拆到我這塊了。”一條人影稀疏的舊廠區小街上,朱立橫開了一爿沒名沒姓的小吃店維持生計。幾年前,他下崗了,幸而還有一門做菜的手藝,讓朱立橫尚能輕松混口飯吃。
30年過去,朱立橫說他早就想開了:“要是這個瓶子現在還在身邊,也不得安身。”提起白龍梅,朱立橫似乎有很多話說,但都是臨到嘴邊,強咽多半,神情里滿是落寞。
有時,朱立橫也會帶著小孫女到揚州博物館去看當年他十八塊錢賣掉的瓶子。指著那寶國說:“這個瓶子好看啊?今天帶你來望,它是我們家里祖傳的啊。”孫女年幼,看不懂白龍梅瓶連城的價值,也聽不懂“祖傳”二字在此時的酸澀,只催著朱立橫早些回家。朱立橫搖頭苦笑,要是將來孫女長大了,對這瓶子也像現在這樣懵懂,未嘗不是件好事。
朱立橫是博物館的常客,但他還是說,不是很想再看見白龍梅瓶。
忿忿時,朱立橫也抖些掌故笑罵:“發現兵馬俑的那個老頭,現在天天坐在紀念館門口簽字,月收入五千!”言語里有種壓抑不住的艷羨。可朱立橫和白龍梅三十年前已是緣盡,他甚至連那張證明白龍梅瓶是他家的買賣收據都丟掉了。如今旁人承認白龍梅瓶曾經是他的,也許更多不過是想給國寶置一個傳奇些的身世,以增談資。
沒有朱家數代人悉心保管,白龍梅瓶到不了今天;沒有當日以黑墨描白龍躲打砸之禍的妙招,白龍梅瓶可能躲不過文革;甚至,假如沒有朱立橫防震亂世中賣寶的沖動和只賣公家的謹慎,白龍梅瓶也無法安然至今。打掉或是流失,對于一件易碎的瓷器都是再難逃不過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