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問題沒有真正面對的時候,我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的。可當有客戶問我,為啥醬香型白酒投料生產要叫做“下沙”?我答不上來了,這已經超出了我對茅臺鎮傳統釀酒工藝的理論儲備。
打著茅臺人的招牌,在大學校園里我就賣過酒。從“捆籽”到“碎沙”,再從“散茅臺”到“內供酒”,我忽悠了不少小餐館、小酒店老板。然而那時的我,對這些所謂的釀酒理論,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這樣做,我既解決了生活費,也鍛煉了自己。大二暑假,我回到家鄉茅臺鎮,在一家釀酒企業打工,過著家鄉人“說酒話,吃酒飯,辦酒事”的生活。
家鄉的“酒瘋”始于改革開放初,“要想當好縣長,首先要辦酒廠”,就是那時候的真實寫照。我的老板,現在的貴州懷莊酒業集團董事長陳果,教過書、做過公社的多種經營輔導員,還當過供銷社分銷店的經理。1983年,在我還只有兩歲的時候,老板就從幾千元資金、幾名工人、幾口大鍋起家,創辦了這個20多年后屹立于仁懷龐大的酒廠集團。作為仁懷第一批“煮酒”人,老板在茅臺鎮商界浸淫數十年,對醬香型白酒有著十分深入的研究。他低調儒雅,樂善好施。在我衣食難以為繼的時候,他資助了我。
暑假結束,老板同意繼續資助我,我卻決定放棄學業。那時覺得,人生的挫折,命運的造化,不過如此。因此,我既妄自菲薄,卻又妄自尊大。
但關于“沙”的疑問,始終縈繞在我心里。
季克良先生說過,醬香型白酒的典型代表茅臺酒的生產工藝,堪稱我國白酒工藝的活化石。在一年時間里,將糧食中的淀粉不斷發酵,經過多次蒸煮,慢慢“逼出”其中的酒精和其他有機物,這是醬香型白酒與其他白酒最大的不同。
可是,為什么偏偏把高粱叫做“沙”呢?
七月流火,赤水河谷里的茅臺鎮,就更是如此。生產車間里,工人們在酒師的指導下,正在準備投料生產。
第一次投料生產的過程,就是醬香型白酒生產工藝中所謂“下沙”。“下沙”的第一步,是“潤沙”,即用100℃左右的開水,將高粱清洗幾遍,一方面可以洗去渣滓,另一方面可以讓高粱吸水。然后將高粱上甑蒸煮大約兩個小時。這個環節很關鍵,高粱不能蒸煮太熟,也不能太嫩。
蒸煮好的高粱,要散在地上“攤涼”,由工人用木鏟不停地翻開,溫度降至35℃左右開始加曲。上滿一甑需要高粱1500斤,第一次加入約220斤左右的酒曲。高粱與酒曲的總體比例為1∶1,但是酒曲要分8次加入,每次加的數量都不一樣,平均為高粱的10%上下。
第一次加曲攪拌后,再進行“收堆”發酵,即將酒糟堆成一個一米多高的圓錐。發酵時間需要釀酒師依據溫度靈活掌握,堆子的內部先開始發熱,然后傳遞到外面。這期間酒糟充分吸納外圍空氣中的微生物。茅臺型酒講究高溫發酵,一般外層溫度達到五六十攝氏度才結束這一環節,釀酒師把手插進堆子,依據燙手的程度進行判斷。
第一次發酵完成后,把酒曲鏟入窖坑進行封存——進入“窖期”。窖坑有3米—4米深,能裝15甑—20甑的酒糟。
與濃香型酒不同,醬香型白酒的窖坑是用石塊砌成墻壁而不是用泥土,否則醬味就不濃了。窖坑要用本地黃泥封住,不能透氣,在窖期中要經常檢查,時常灑點水,防止干裂進氣。其實,茅臺鎮就是一個大窖池:赤水河谷兩山對崎,一日之中此熱彼涼。
一個月后,窖坑打開,開始“二次投料”,即按照1∶1的比例,加入新的高粱,繼續上甑蒸煮。攤涼后加入曲藥,收堆發酵,然后重新下窖。前兩次蒸煮原料都不取酒,只為增加發酵時間,裹挾更多微生物。
再度過一個月左右的窖期,開始第三次蒸煮。時間到了12月—次年1月,這才開始進行第一次取酒。之后再對酒糟進行攤涼、加曲、收堆、下窖等流程。如此周而復始,每月一次,文章來源華夏酒報直至第七次酒取完后,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年的8月,酒廠才開始“丟糟”。第三至五次出的酒最好,稱為“大回酒”,第六次得到的酒為“小回酒”,第七次的酒為“追糟酒”。
顯然,我們不能望文生義地解釋為,醬香型白酒要在沙里過濾。很多誤解與傳訛,都來自人們對“沙”的不理解,甚至包括著名滿族美食家唐魯孫。
從字面上理解,“沙”的意思就是指紅糧即高粱。醬香型白酒一年一個生產周期,端午踩曲,重陽下“沙”。這 “沙”,是醬香型白酒的核心概念。因為仁懷本地產高粱細小而色紅,巧合的是,這與赤水河河沙的顏色十分相似。“下沙”就是指投放制酒的主料——高粱。
醬香型白酒的關鍵是選擇比較完整的高粱,只有如此才經得起多次蒸煮。早期釀酒也需要一定的粉碎率,大約為20%—30%,現在基本不超過10%。那么,是否高粱經蒸餾發酵仍保持疏松,有“沙”之形,故稱為“沙”呢?
醬香型白酒的用料極為講究,一定要用本地產的高粱。這種高粱被稱為糯高粱,粒小、皮薄、淀粉含量高,禁得起多次蒸煮。外地高粱一般取到第五次酒后,就被榨干了,只有本地高粱能完成七次取酒。
茅臺酒最著名的“回沙”工藝,即是指將高粱多次蒸煮出酒,而不是一次榨光酒分。在釀酒中,因所下“沙”的完整程度不同,而產出不同的酒。投入的是比較完整的高粱,產的酒為“捆(編者按:“捆”為當地方言音)沙酒”;用磨碎的高粱產出的酒為“碎沙酒”;用最后9次蒸煮后丟棄的酒糟再加入一些新高粱和新曲藥后產出的酒為“翻沙酒”。
“沙”,既是茅臺酒的核心,更是茅臺人的靈魂。
在仁懷歷次“酒瘋”運動中,在每一次集體瘋狂的時候,我的老板始終保持克制,理性發展。因此,他是酒瘋后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因為“沙”,我也赫然發現,自己是多么無知,又是多么無畏。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
(作者系貴州省仁懷市釀酒工業協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