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化名)頭一回去望京,是十幾年前。那會兒的望京,留給他的記憶像是農村,到處是菜地、玉米地,一下雨,路上全是爛泥。
望京,早先有“望見北京城”的意思。它位于北京的東北部,四環以外,五環以里,離首都機場近,現在是北京規模最大的新興社區之一。
老馬再來望京時,滿眼看到的都是樓,遠處是高樓,近處是高樓,處處是高樓。一幢幢20多層的塔樓、板樓,硬挺挺地矗在地上。站在望京的樓叢中,老馬有些分不清東西南北,眼暈。
夜晚的望京,是另一番風情,跟北京別處不同,滿街霓虹燈廣告牌和店鋪的招牌,閃爍著韓文標識。身邊來來去去的人,雖然看不清臉,但能聽見他們說的是“嘰里咕嚕”的韓語,能聞到濃濃的化妝品味兒。一時間,老馬恍恍惚惚地:“我這是在北京呢,還是在首爾?”
這一切,讓老馬真切地感受到,望京真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片昔日的菜地,已變成沸騰的現代都市。一些國際知名的大企業,像索尼愛立信、LG、松下、摩托羅拉、諾基亞、奔馳、西門子等都入駐望京。在這個新興的社區里,不光住著中國人,還住著大批外國人,尤其是韓國人。據說最多時,十來平方公里的望京,住著七八萬韓國人,是北京有名的“韓國城”。
朋友們一個個在望京置了業,不少人把房子租給外國人,再用月租還貸。眼看著房價一天天上漲,老馬心也活了。他的家仍在三環路內狹小的房子里。
到了2006年,在房價更快地上漲前,老馬咬牙貸款,在望京置了個三居室。拿到房鑰匙后,他轉身就奔進一家房地產中介公司。不到兩周,房子順利租出。到2008年奧運年,望京的房價已經從幾千元一平方米,漲到了1.5萬元左右,房租也創了新高。
朋友們偶爾會聚在望京,吃吃紅京魚、韓國烤肉啥的。席間,大家暢談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設計著自己的中短期消費規劃,比如買臺好的液晶電視啦,換輛新轎車啦,有人還想再買房。
去年美國的雷曼兄弟公司倒閉時,老馬只是從電視上知道金融危機來了。但他琢磨:自己既沒買海外投資基金,也不持有美國國債,金融風暴,刮在大洋彼岸,離自己很遙遠,沒啥關系。
但很快,他聽說韓國成了金融危機受災最嚴重的國家之一。老馬開始關心有關韓國經濟方面的報道,查看中國銀行的外匯牌價。不妙的是,韓元一直走低,不斷地貶值。雖不是學金融出身,但老馬也能明白,只要韓元貶個不停,他的房租也就會降個不停,因為自己望京的房里,住的就是韓國人老金一家。
老金是一家韓企駐中國代表,夫妻加上倆念書的孩子。隨著韓元節節下跌,他們一家人在望京的消費,像房租、學費、保姆費等等,都比以前貴了百分之六七十,生意也難維持。老金熬不住了,在合同到期前,搬離望京,舉家回國。金融風暴終于刮進老馬的房里。
春節前,老馬開始尋找新的租戶。他發現,以前在居民樓里的小中介,有些不見了,人去屋空。房地產網上出租房子的廣告陡然上升,一頁一頁的。中介公司的業務員告訴他,現在是出租房子的人多,真正租房子的人少,望京的租金下降了許多,差不多有1000元到2000元。以前租6000元的房子,現在能租個4500~5000元就不錯了。
“也許春節一過,韓國人又‘呼呼’地回來了。”老馬抱著這樣的希望。果然,春節后有一股小小的看房潮,但只持續了一兩周的時間,老馬家便又門可羅雀。
房子空了一個月,又是一個月,老馬漸漸地發愁了。
以前,韓國人真舍得花錢
小文是朝鮮族人,高中一畢業,就跟著老鄉扎進望京,有八九年了,算是一個“老望京”。因為語言相通,朝鮮族人在望京找工作有優勢。小文在中介公司當業務員,專幫來望京的韓國人找房租房。
房地產中介公司,在望京遍地都是,幾乎每個小區都有幾家甚至十幾家。當初韓國人選擇在望京居住,一是因為離機場、亞運村、燕莎商圈等地近,二是房子新、干凈又相對便宜。一開始,他們是住在望京的花家地,然后移居到南湖東園新蓋好的回遷房里。望京西園三區、四區建好后,大批的韓國人又聚居到這里。再往后,望京地面上冒出了夏都花園、大西洋新城、寶星園、克拉斯、華鼎世家等新樓盤,陸陸續續地,韓國人散居到各個小區。
干業務員久了,小文也有了經驗,了解韓國人的居住習性、選房標準。比如愛扎堆、愛住新樓盤,喜歡房子里有地熱,電冰箱最好是雙開門的,廚房里要裝凈水器等等。哪個小區、哪座樓盤里韓國人多,住著哪類階層的韓國人,小文門兒清。
春節前,由于金融風暴的影響,形成大批韓國人退租、退房、賣房的高潮。一些急于回韓國的,押金不要也走人。望京街頭空空蕩蕩,到了夜晚,不少小區黑燈瞎火,蕭條了許多,讓人感覺金融危機下的這個冬天,更加寒冷。
春節過后,從韓國回來的新租客遠遠少于往年,租房的韓國人,好多是早就住在望京的人。有的是賣了房想租房的,有的是想趁租金低換處更好的房,有的則是因為手頭緊,不得不由大房改租小房。
有一個韓國人,年初剛租下一套兩居室,110平方米,月租4500元。到了該交房租時,他提出要降價。房東的老婆,以為望京的房地產市場還跟奧運前一樣火——那時候,她家房子喊價是7000元,當時租房子特別容易,看中房子的韓國人,像怕房子跑了似的,趕緊付訂金。可是,現在都金融危機了,韓國人受的影響又那么重,所以小文勸房東:你就降點吧、降點吧!現在望京都啥樣了,能有人租你房就不錯了。否則,房子空著,你也得交物業費、取暖費,小一萬元呢。房租再怎么便宜,也比你掏錢養房強吧。但房東的老婆不聽勸,結果人家房客馬上退租,收拾收拾東西,搬到一套更便宜、更好的房里。
現在,小文他們簽上一單比過去難多了。韓國人看房越來越挑,越來越細,要求也越來越高。望京的空房多,找房的人不轉上個十套八套,是不會出手的。中介業務員更辛苦了,收入卻縮水不少。
小文租住在地下室里。過了春節,她發現不少回家過年的人沒回來。回來的人,好多也是閑著,打撲克、玩游戲、睡大覺。各個小區門口等著拉活的黑車,排得一溜一溜的。
“活不好找。”在家政公司打工的劉愛玲也說。她曾在韓國人家里當保姆。一般住家保姆,月工資是3000來元。另一種,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3點過去,只管打掃、做飯,一個月1000元。
在望京,很少有中國人家里雇保姆的,頂多用個小時工。也在韓國人家里干過保姆的小李說,韓國人真舍得花錢。整天不上班,就在家看個孩子的女人,也要雇個保姆,自己在電腦上玩,出去健身。她干活的那家太太,經常不做飯,叫外賣,一個孩子一頓能吃一張比薩餅。她至今也搞不明白韓國人的消費習慣:“你看他們吧,舍得一次花好幾百塊錢打高爾夫球,但幾塊錢的菜錢,還討價還價的。”她的東家,以前總說中國東西便宜,但后來房租都快付不起了,只好回國。
這段日子,劉愛玲常去家政公司里等小時工的活。小李也常懷念前幾年,在望京掙錢時的快樂時光。她干保姆,老公干裝修,倆人掙錢后買了輛車,專在望京拉活。后來,一家韓國人包了他們的車,一個月4500元。她曾經的理想是,在望京的南湖菜市場里租上個小攤位,賣點什么。
“里邊賣泡菜的,一年能掙三四十萬呢。”她眼饞地說。
我的韓國朋友們,都很困難
南湖菜市場,是望京最大的農貿市場,里邊的東西花樣多,檔次高。像海鮮,就有活鮑魚、帝王蟹之類。榴蓮、山竹、血橙、加拿大櫻桃等高檔水果,也應有盡有。這個菜市場最大的特色是,韓國人做飯的食材,里邊都能買到。
“姨姨家”泡菜店,是市場里最有名、開業最早的泡菜店之一。老板娘叫金銀嬋,是個韓國人,早年從事鐵人三項運動,現在天天晚上游泳,身體壯實。她穿了件桃紅色T恤,涂桃紅色口紅,理短發。負責站柜臺的是倆女店員,個矮的是朝鮮族人,個高的是河南人。
金銀嬋以前住在韓國首爾,2001年,因為兒子讀書,一家三口來到北京。閑在家里太悶了,南湖市場一開,她就租了個攤位賣泡菜,如今已8年。
“我做的泡菜,干凈、好吃,你也嘗嘗。”金銀嬋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道。接著,她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的小店有名的,他們都喜歡我(的泡菜)。”“別看我的店,才十幾平方米,但是很有名的,韓國國家電視臺KBS,都來采訪過。”她反反復復地夸贊著自己的小泡菜店。
“姨姨家”有自己的泡菜加工場,雇了8個人每天做泡菜。剛開店時,客人少,后來越來越多。朝鮮族店員說:“我們的泡菜好吃,跟別家不一樣,原因是用的調料都是從韓國來的,像鹽啦辣椒面啦,水用的是礦泉水。鹽吧,咱們的鹽有點苦,他們的鹽不苦。做的都是泡菜,味道是不一樣的,你嘗嘗!”
每天關店后,金銀嬋都要去泡菜加工廠,親自兌料、調料。放多少鹽,抓多少辣椒面,由她一手掌握。金銀嬋認為做泡菜最重要的一條是“誠心”。韓國人做泡菜有這么一說:“味道都在手尖上”。朝鮮族店員解釋道:“像咱,都是用筷子拌菜,他們做泡菜全靠手抓,這樣拌得勻,能出來味道。泡菜的味道全靠手抓出來。”
中午剛過,泡菜店里客人稀少,偶爾來的幾個,也是老板娘的朋友,坐下聊天喝咖啡。除了各種小菜,“姨姨家”還賣從韓國進口的調料、干魚、咖啡等食品。一個女人進來抓了一把小魚,喜歡地說:你看這小銀魚,多干凈,多整呵!有頭有尾,銀白銀白的。
站在貨架前,金銀嬋指指點點地介紹道:“一般中國人,韓國泡菜喜歡,韓國調料喜歡,像大醬、辣醬、烤肉醬、咖啡都喜歡。”她還說,來買東西的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中國人進來了,東張西望,拿樣東西,翻來覆去地看,問來問去,買的時候顯得猶豫。韓國人進門后,直奔要買的東西跟前,拿上貨,交了錢就走。
一下午,沒有一個韓國人是來買泡菜的,反而是中國人,一會兒進來一個地買。有個說普通話的小伙子,一下子買了50多元錢的泡菜,一大塑料袋。他講:“姨姨家”的泡菜正宗,比超市里的新鮮。買50元錢,能吃一個月。“辣白菜炒五花肉,超好吃!”
問及賣泡菜,一年果真能掙三四十萬元嗎?朝鮮族店員一聽,馬上“嘰里咕嚕”地翻譯過去了。金銀嬋聽了“哈哈”大笑,未置可否。“我們員工多,開銷大,掙得多,花得也多。”天天站柜臺的河南店員小聲地說:好的時候,一天賣一千塊錢,輕松得很!
“現在差了。”金銀嬋嘆息道,“韓國人都回國了,我們的客戶,至少走了三分之一,營業額少了一半。”她接著講,好在中國人越來越多,所以生意還行,能掙錢。
金銀嬋是教會唱詩班的班長,每周日做禮拜。現在,每次做禮拜,她都發現人又少了。“我的韓國朋友們,都很困難。每個星期都有人回韓國,十個十個地走。”
要是韓國人都走了的話,中國人也難掙錢啊
李明哲開的店,叫“豚瑪露”,在望京西園三區和四區之間,臨大街,店在二樓。“豚”為小豬,“瑪露”在韓語里是“地板”的意思,直譯過來就是“坐在地板上吃小豬肉”。
“豚瑪露”是家地道的韓式餐廳,客人進門后,脫鞋上地臺,席地而坐用餐。賣的是韓式火鍋,還有肘子、包肉、醬湯。這里從服務員到廚師,都是中國人,除了老板李明哲。他來北京已經13年了,先是在北京聯合大學讀烹飪系,現在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念研究生,讀旅游企業管理。每天上午上課,下午回店里,在菜味上把關。
2002年,李明哲在北京飯店貴賓樓實習時,遇見了他的中國太太。倆人同在這家飯店實習,一個在餐廳,一個在廚房。現在兒子都5歲了。“孩子慢慢長大了,我得有個穩定的收入,而且我也想邊干邊學,做跟自己專業有關的事。更主要的是,我對北京奧運會,抱了太大希望。”2008年5月,李明哲開起了“豚瑪露”。
“豚瑪露”的前身,也是家韓餐館,由一個朝鮮族人開的,賣脊骨土豆湯,因為不對韓國人的口味,生意一直不好。但李明哲很有信心,來中國前,他在首爾一家五星級飯店的餐廳干了7年。
他在北京勁松、五道口、北苑等地兒住過,開店選址,他還是選在望京。“我仔細考察過,望京西園三區和四區,是韓國人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我的‘豚瑪露’選在了三區和四區之間,又靠馬路,人流量大。”當時是奧運會前,正是房租最貴的時候,店的轉讓費就有40萬元,加上簡單裝修、做廣告、交房租押金等,李明哲花了差不多60萬元。
“朋友都說我,成本太高了。但是,我對奧運會期望更高。”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和2002年的世界杯足球賽,都給李明哲留下深刻印象。他說,那像是整個國家的轉折點,不光是生活環境,人的文明素質改變了,餐飲旅游業,也一下蹦上了個新臺階。“飯館很火暴,世界杯的時候,進一個球,餐廳就免費送一桌客人一瓶酒,真熱鬧。”
結果,北京奧運會的時候,餐廳的客人,反而比以前還少。過了奧運會,韓國人多了,生意又慢慢好起來。火的時候,晚上全滿,后來的人要在門口等著。整個二樓一共四家餐廳,家家生意都好,到了晚上,吵吵鬧鬧的。
然而好日子太短暫。現在,“豚瑪露”對門的餐廳,黑著燈,鎖著門,已經倒閉。隔壁兩家雖在營業,但是個個賠錢。
“對門那家是烤五花肉的,關門了。左邊這家賣炒年糕,右邊賣烤肉,生意都不好,虧損經營。賣烤肉這家,一個月房租就要6萬,早就受不了了。想轉讓,但沒人敢接。”
李明哲最大的壓力就是每個月的房租。“太貴了,一個月3萬塊。雖然房東主動降價,一個季度8萬塊,但現在生意太差,所以,還是很貴,壓力很大。”
作為一個正念旅游企業管理的研究生,李明哲很喜歡搞調研,自己設計問卷,實地踏查,到處走訪。他很關注望京的房租問題,覺得很復雜。“我們很少能跟房子主人簽合同。有一手房東、二手房東,中間還有中介公司,房子轉一次兩次,租金就被抬起來了。”他希望能有人管理一下,或者借鑒一下韓國式租房辦法。如果房租問題能解決,那做生意的韓國人,壓力就輕多了。
“要是韓國人都走了的話,中國人也難掙錢呵。”
一定得熬過這段時間
去年10月,李明哲感覺到金融危機來了。“韓元在慢慢貶值,最厲害的時候,1塊人民幣,能換到240韓元了。也就是說,3000塊人民幣的房租,一下變成6000塊了。吃的也貴,學費也貴,生活壓力太大。所以,好多人撐不下去,只能回國。留下來的人,日子也很困難。金融危機對韓國的影響太大了。”
因為韓元貶值的原因,他說現在一份湯,在韓國吃的話是3萬韓元,在他這里吃,差不多要5萬韓元。一個菜,在韓國吃要5000韓元,他這里,折算下來將近一萬韓元,比韓國貴了近一倍。所以,韓國人不來“豚瑪露”吃了。
假如李明哲現在在中國掙到錢,再匯回韓國,就等于掙了兩倍的錢。問題是,他根本掙不到錢,是賠錢經營。房租是按季付的,上個月剛交了錢,一共是8萬元,虧空兩萬多。
“房租是我最大的問題,‘豚瑪露’現在一直在虧,而且虧得越來越厲害,下個季度的房租,我都不知要到哪里籌錢。”李明哲如今又不能不干,否則,他投入的60萬元錢,就再也收不回來了,損失更大。
“只能堅持!我們留下來的人都這樣說。一定得熬過這段時間。”他在菜上改改,更實惠便宜,吸引更多的客人。一家四口來吃的話,點一個火鍋,再加贈送的小菜,就夠了。李明哲改變了經營戰略,以前韓國客人占80%,現在只占40%,中國的回頭客慢慢多了。他說在望京,餐飲這個行業競爭很厲害。有的老手,甚至這樣干:一道菜成本是30元,他只賣25元,賠本經營,吸引客人,天天人滿,給人生意火暴的印象。堅持幾個月后,把店轉給不熟悉這行的新手,從轉讓費上賺錢。
李明哲嘆了一口氣,說道:“金融危機讓我改變了很多。”以前,他大吃大喝,大手大腳。突然經濟危機了,手上一點現金也沒有,如今得想辦法省錢。過去,他每周都跟朋友聚會,喝酒聊天兒,三百五百地花,金融危機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現在,他少喝酒、少聚會、不去歌廳、不打高爾夫球。他家辭了保姆,請了小時工,每天也只做兩小時。能不開車盡量不開,省油錢。
韓元貶值前,從韓國拿點錢過來消費,可以在望京過得很舒服。物價便宜,想吃什么吃什么,即使不懂中文也能生活,門店標志牌都有韓文,還有很多朝鮮族人,韓國商品處處可以買到。這樣的望京,總讓李明哲有回家的感覺。
現在一切都變了。“我的好多朋友,都困難,大家壓力都很大,都快堅持不住了,硬扛著。其實不光是餐飲業,望京的娛樂業也受影響。”
要照以前,周日晚上7點,正是生意最火的時間。如今,李明哲回頭數了數,“只有6桌,4桌是中國人,兩桌是韓國人。”餐廳一共210平方米,18桌。8點剛過,餐廳里一桌客人也沒有了。
高檔的韓餐廳日子更難過,因為房租更貴,裝修費更高,倒閉的也多。以前,這類餐廳的主要客戶多是韓國大企業、國家企業在北京的駐在員。現在,許多都撤回了韓國,即便沒撤的,規模也縮小了,人沒留下幾個。
李明哲經歷過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當時,他在北京上學,因為學費壓力太大,所以離開了中國。但很快,三四個月后他就回來了。這次,他感覺不一樣,更厲害,“可能時間也會更長”。
這場金融危機,李明哲說學到很多東西,尤其要向中國人學習。“比如學習節儉,手里得留有現金,否則維持不了生活。”而以前,他總是很享受高消費。
“望京西園三區、四區,比以前冷清多了。過去走在路上,總是碰見熟人。‘安寧阿塞吆’(韓語‘你好’),不停地打招呼。現在,走好遠,也見不到一個韓國人啦。”
坐在空無一人的店里,正經歷人生艱難時期的李明哲說:“當然很愁。我還在讀研究生,要養老婆孩子,下個季度的房租,我還不知道去哪里借。真希望金融危機快點過去,我要撐不住了。”
一旦沾上中國的土,人即便回國了,也會老想著中國
溫大成的辦公室在望京金隅國際29層。這天,正趕上北京刮強風,狂風“嗷嗷”地吼叫著,在樓縫間躥來躥去,沖撞著玻璃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辦公區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連飲水機上的水桶也是空的。下午兩點,溫大成匆匆忙忙地從外邊趕回辦公室。
1992年,中韓剛剛建交的那一年,溫大成就到了中國,是頭一批來北京做生意的韓國人,他說那會兒在北京的韓國人才一百來人。他在賽特大廈里辦公,做貿易。
“生意太好做了,來的韓國人少,中國通也少。”后來,他去了中糧廣場,在一家高檔韓餐廳“壽福宮”里當經理。
按當時的規定,外國人只能住在固定的幾個地方,像燕莎、賽特、亞運村、國貿等。“不可能住在望京,那里還是農村呢。”當時溫大成住在朝陽公園西門,雖然住的條件好,但孩子的教育問題解決不了,找不到輔導孩子的家教。因為只有一戶韓國人,兒子也沒人玩。
望京發展起來后,溫大成也搬到望京。他住在望京最好的樓盤“克拉斯”里,200來平方米,租金只要一萬多元,而朝陽公園那邊,同樣面積的房,一個月2.5萬元。溫大成說自己喜歡住望京,生活方便,韓國食品什么都有,關鍵是能解決孩子的教育問題。
但現在,望京起了變化。“我的朋友、鄰居們都走了,我心里難受。”他苦著臉說。
“溫總,我現在特別困難!”不少在望京做生意的韓國老板,向他訴苦。
溫大成擔任在京的韓國中小投資企業協會副會長。韓國人在北京的中小企業,主要以服務業為主,餐飲業占很大一塊。他說整個北京城,韓國人和朝鮮族人開的韓餐廳,一共有498家。
協會每月開一次會,這幾個月,每回開會,他都發現一些人不見了。十個人里頭,能有兩三個看不到了。據他說,望京起碼有25%的韓國人回國了。在望京和五道口,有兩家韓國銀行,外換銀行和友利銀行,它們主要的客戶都是韓國人,聽說如今客人減少了60%。
據溫大成了解,韓國人在望京的餐飲企業,現在30%已經倒閉,10%稍稍掙錢,其他活得都很艱難,處于掙扎中。造成這種局面,他認為,是因為這些韓餐廳定位不好,針對的是韓國客戶,而他的經營方向卻不是這樣。
溫大成自己也干餐飲業,北京溫家餐飲有限公司,他有12家名叫“大長今”的韓式快餐連鎖店,主要賣全州拌飯,共有10種。開店選址時,他避開了望京,而是把店開在中關村、西單、王府井、朝陽公園等地兒。他雇了250名中國員工,99%的客人是中國人,日均客流量800人。“如果是針對韓國人,那我不如就在首爾開,何必跑到北京來?”這個經營策略,讓他躲開了金融風暴,連鎖店沒有受到重創。
到“大長今”連鎖店吃飯的,主要是年輕人。溫大成不做廣告,但每個月都搞各式各樣的促銷活動,培養中國的客戶群。他的促銷活動是文化加餐飲,比如從韓國請人來表演亂打,演唱歌舞,搞拌飯大獎賽、有獎競猜等,一等獎可以免費吃一年拌飯,或者去韓國旅游。
“我對拌飯進行了改造,針對中國人口味。中國人喜歡咸一點,甜一點,多放味精。就是辣,中國人的辣,跟韓國人的辣也不一樣,中國人喜歡的是麻辣。而且,我們的拌飯便宜,一份拌飯,有湯有飯才25塊錢。”
眼下,對別人來說是危機,在溫大成看來卻是機遇。因為他的主要客戶群是中國人,掙的是人民幣。同樣一份拌飯賣25元,由于韓元貶值的原因,25元人民幣,以前相當于3000多韓元,現在相當于5000多元。這樣,溫大成等于比原先多掙錢了。現在,很多餐廳倒閉,房租也下降了,以前一平方米10元錢,現在只要5元。正好借機擴張,溫大成想在中國開999家連鎖店。
“不知道為什么,一旦沾上中國的土,人即便回國了,也會老想著中國。假如1元人民幣,能兌換到150韓元的話,韓國人也許就又回來了。”
這天,郁悶的老馬在網上閑逛,隨手點開望京社區網,壇里一個帖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韓國人撤了,望京社區該怎么辦》。一個網友回帖:嘿嘿,望京這么好的設施別閑著,咱們自己享用吧。
“對呵!干嘛我空著大房不住,窩在小宅子里?”老馬決定自己先拉動一下內需,從“蝸居”搬往“豪宅”。搬家那天,東西進門后,他癱坐在沙發上,想喝口水,打電話讓樓下的小超市送桶“農夫山泉”。
他撥通了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溫軟的聲音:“奧巴賽吆。”老馬聽不懂,捏著電話,一下子愣住了。